下乡办案时看到路边那片远离家乡的金黄麦田，仿佛一夜之间就成熟了，就像凋落的生命一样无声无息，让我蓦地想起了姥姥的一句话。

姥姥说：“平凡的生命像麦子，一茬又一茬，等待岁月的收割。”这是她对于生命和生活的感慨，就像我们常在网络上发的动态。许多人，甚至我自己发的好多动态，我都忘记了。但是唯独姥姥的这句话，却像是麦子一般融进了我的血液。

姥姥是一个小脚女人，苍老的脸上布满了皱纹，一双慈祥的眼睛善意地看着世界，不多的牙齿，彼此互不相邻。到了冬天姥姥就戴着一顶线纺的灰色帽子，穿着一件臃肿的灰色棉衣，到了夏天姥姥就露出满头的白发，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衫，她的穿戴随着季节改变却又一成不变。姥姥隆起的小脚支撑着她那微微弯曲的脊背，像是熟透了的麦子，看着让人心疼，可是不要小瞧她的身板儿，姥姥比女汉子还女汉子。因为妈妈常跟我说冬天的时候姥姥能和我妈一起搬一百多斤的煤。搬煤的事儿不小心暴露姥姥女汉子的一面，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比较文艺的。姥姥喜欢缝缝补补，喜欢花草，喜欢养各种小动物，还喜欢讲故事。

我从小最喜欢折腾课本，正版的新课本到我的手里，几天就给它折腾散架了，散了架儿的课本儿，我拿去让妈妈缝，妈妈只给我缝了一次就罢工了，因为我说她缝的像狗啃的一样。挨了一顿揍后，就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姥姥。在昏暗的屋子里，姥姥很耐心地看我把线头引进针眼儿里，然后她对着窗户的光一板一眼地缝着课本，动作缓慢有力，有条不紊。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，就像看着课本上的字儿一样催眠。醒来后，一本汇集了民间手工艺纯DIY的新课本就诞生了。密密麻麻的针线，井然有序地缝住了一个学渣的课本儿，就像钢琴的琴键一样整齐。我拿着课本儿对妈妈说：“看姥姥缝的多好”，妈妈淡定地说：“废话，你姥姥是专业的！你姥姥的九年义务教育就是绣花缝补。”后来我的学越上越多，九年义务教育后，上了重点高中，然后又上了大学，还知道了学渣这个词。我还满不在乎得自称学渣，可是现在的学渣的课本，再也没有散过架儿了，也没有人再为我缝上那像钢琴键一样整齐的线了。

姥姥热爱一切小生命，就像热爱我一样。在她能触及到的小世界里，所有的小生命都被她打理的生机勃勃。将要枯萎的月季在她打理下，能长得小树一样高一样茂盛。初三的时候，妈妈过生日，我给妈妈买了一支玫瑰花。姥姥看到后说：“这月季花儿真俊~。”所以妈妈过完生日后这支玫瑰理所应当地归姥姥接管了，后来这支玫瑰没有长成小树，却奇迹般地活了半个多月。当然这不是姥姥创造的第一个奇迹，她还曾经买过两块钱的受孕鹅蛋很细心地让母鸡去孵，而且还孵出了活蹦乱跳的小鹅，小鹅长大了比小狗还厉害，能看家，一般人近不了身儿，除了姥姥。姥姥有一次残杀过一个小生命，那是一只长着斑点的小猫，刚刚能跑能跳，却被姥姥意外地踩死了。至今清楚地记得小猫身边那一滩鲜红的血，姥姥像孩子一样垂着双手不知所措，还有我漫天的哭喊。那时候的我并不在乎人类的生老病死，那些重复的哭词和呼天抢地的人群常常让我发笑，反而一个小生命的逝去却让我至今清晰地记得。长大后命运让我真正地领略了人类生老病死的残酷，那些平凡的生命一旦逝去就一去不复返，留下仓促的记忆让你一生去追忆。

姥姥讲的故事很小众，听众只有我和我的哥哥们。姥姥的故事有她的亲身经历，也有她自编的山寨版的聊斋志异，那些鬼神的故事多来自她的梦境，说她梦见一只长着牛头的猪在院子里吃月季花儿等等。姥姥一定不知道斯芬克斯狮身人面像，当然我也从未妄图给它解释什么是金字塔，哪里是埃及，我说上半天，她也是一脸茫然。姥姥知道的国家只有日本和老毛子，她从哈尔滨回来就很少走出过村子。所以姥姥爱讲故事爱讲自己过去的故事，就仿佛她又重新活了一次，姥姥的故事里不乏鲜活的人物和曲折的情节，所以姥姥也勉强算作文艺青年了吧。文艺青年年轻时当然得有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，姥姥的旅行是跟着姥爷去闯关东。我能想象的到姥姥刚登上轮船时候的样子，一定像是一个刚刚睁开眼睛开世界的婴儿。轮船上的每一张桌子，椅子，甲板，好看的吊灯，头等舱的有钱人，所有的一切都让她好奇。她惊奇地发现村子外的精彩的世界，并感到深深的幸福。就像我在火车硬座车厢里喝着泡面，看到大海一般的青海湖和漫天的油菜花时一样幸福。没有惊心动魄的冒险，旅行仿佛就不够精彩，姥姥的唯一的一次旅行就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的冒险。讲述那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的时，她的脸上仿佛布满了乌云。那是轮船航行到渤海深处的一个夜晚，风平浪静的海面，忽然电闪雷鸣，暴风骤雨，滔天的海浪摇动着轮船，船上的人们都吓坏了。船长和船员慌作一团，在那个没有海上救援的年代，船长和船员只好给海神烧纸磕头。但仍旧无济于事，海神依旧咆哮，船长断定一定是有人把不好的东西带上船了，然后就勒令每个人必须交出带着的奇怪的东西，还真有一个人用一个罐头瓶带了一只小蛇在身上，船长夺过装着小蛇的罐头瓶扔进了大海，然后祈祷一番，大海居然神奇般地又恢复了风平浪静。这是她平凡的一生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刻，我决定要追随姥姥的脚步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，这次要坐轮船的三等舱喝泡面。去看夜幕下的哈尔滨，看哈尔滨的飞雪，看哈尔滨的道里街，看老毛子，看走路一跳一跳，咯哒咯哒响的日本娘女人。去看那些在姥姥描述下的战争岁月的杀戮与残忍的遗迹，想象着在面粉场大钢板桌子下躲炮弹的人们，日本战败后饿死和被打死的日本人像草垛一样码在大街上，还有她说的奇怪的日本鬼子排人，我估计应该是把人排成一排然后枪决吧，但是姥姥却用排这个词，她一定是想给我形象地描述那个场景吧。

姥姥讲的许多故事，她的小物件和小生命们，甚至她的样子，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。唯有不识字的她曾说过一句特别有诗意的话，她说：“平凡的生命像麦子，一茬又一茬，等待岁月的收割。”我直到失去姥姥多年后的今天，看到学校门前这片金黄的麦田才蓦地想起她的那句话。在我高一的夏天，也是麦子熟了的时候，姥姥像被收割的麦子，带着她的喜怒哀乐，带着她的精彩的故事，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故乡那一片土地中。谁说平凡的生命会被遗忘，平凡的生命逝去后会变成麦子，融进后辈的血液中。你看那金黄的麦田像极了生命，一茬是祖辈，一茬是父辈，再一茬就是我们。